Wednesday, March 7, 2012

Gathering with Ruth Slenczynska (02/05/2012) (Chinese)

Ruth Slenczynska and me

雖然近來都溺在古樂的世界裡,不過有機會免費地近距離和大師Ruth Slenczynska接觸,當然是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。這天是灣區台大校友愛樂社的聚會,平常都是成員自己自發性地介紹自己喜歡的音樂(之前被邀過兩次,講大鍵琴的歷史和音樂),但這次的場合有特大的榮幸找來世界級的Ruth Slenczynska。如果要講整個來龍去脈可能太長了,所以就說是某位長輩有一次到日本的時候,因緣際會下認識的。Ruth這幾天在灣區,問她能不能百忙抽空過來和我們這些非真正的「專業藝文人士」說說話,她居然很爽快地答應了。

聚會地點是在另一位台大校友長輩家。前半段算是聽她在說故事,講她這一生中遇到的重要人物。看她簡報裡提到的人物,每一位幾乎都是二十世紀耳熟能詳的音樂家和作曲家。經她口中道出每一位音樂家的奇聞軼事,以她逗趣的口吻道出來,生動又活潑。

這篇早該事後就立刻寫。拖了一個月,有些細節開始忘記了。下面以筆記方式帶過這些重要的人物以及她生平重要的事蹟。許多故事,相信在她的The Forbidden Childhood,中譯本「琴緣一生」一書中應當可念到,不過那本書我沒看過,所以對我來說,都是精彩的新故事。

Josef Hofmann。美國有名的鋼琴家,作曲家,以及最新鮮的:發明家。雨刷就是他發明的眾多東西之一。Ruth從小就被父親嚴格地訓練當鋼琴家。她四歲的時候,她的鋼琴老師得知Hofmann要到舊金山表演,趁音樂會結束後跑到後台向Hofmann大力推薦她的得意音樂神童。Ruth表演了一下,讓Hofmann大為驚訝,並決定收她為學生。

年紀輕輕的Ruth,就去東岸的Curtis Institute了。她在Curtis只待了一下下,因為她的獨裁父親後來發現,Hofmann因為忙於開音樂會,所以沒時間親自教Ruth,都是教給其他的老師。對於這樣的安排,父親非常失望,所以放棄了Curtis的學業。不過,其中一位教師Isabelle Vengerova,對於技巧非常著重,使用了眾多練習法,訓練出手指的控制及獨立性。因此,Ruth自幼就打下了完美技巧的基楚,就連她今天八十高齡,都很明顯地看得出來。

在Curtis Institute,她認識的其中一位師兄是美國名作曲家Samuel Barber。她說他的鋼琴彈得極差,不過他在作曲上的天份,是當時全部師生共睹的。在他還是學生的時候,這個特質很早就顯現出來了。

Alfred Cortot。Ruth後來到巴黎求學的時候,曾和Cortot學過琴。Cortot和Hofmann是完全不同的音樂家。Hofmann對技巧極重視而勤奮練琴,而Cortot則是浪漫的鋼琴詩人,從來不練習的。熟悉Cortot的錄音的人知道,他的錯音連連。但是Ruth說,Cortot真的是一位poet,對於音樂的表現極有想法。

Ruth說,常常會這週上課,Cortot在她譜上會寫上許多記號,要她回去時好好練。結果,下次上課時,Cortot會拿著橡皮擦,將上週寫的全擦掉,並標上完全不同的指示。原本大聲的地方,現在寫要小聲。原本要漸慢的,現在要漸快。Ruth驚訝地問:「老師,上週你不是這麼寫的。」Cortot的回答是:「我這週改變主意了。」

Cortot一首曲子,不會照同樣的方式彈兩遍。Ruth從他學到,音樂的表現是活的,沒有所謂「正確」,「唯一」的表演方式。她說,見到朋友,每次打招呼的的方式也不同。音樂演奏,也該如此。

Sergei Rachmaninoff。這位音樂可能是全部裡面名字最響亮的一位吧。Ruth九歲的時候,就曾代替生病的Rachmaninoff開音樂會。後來拉赫得知竟是一個小丫頭表演,也好奇想認識一下。之後Ruth也和Rachmaninoff學過琴。Rachmaninoff也是極注重技巧的音樂家,並發展一套訓練指勁的方式,要彈琴的時候只動最下面的指節,並用力滑過每個音。小小的Ruth剛開始,自然是痛得苦不堪言,不過Rachmaninoff很滿意地說:「很好,妳慢慢就會練出肌肉了。」

Rachmaninoff之所以很注重技巧,也是因為他也非常佩服Ruth之前的老師Josef Hofmann的技巧,並一直希望達到他的境界。

Ruth覺得眾多老師中,拉赫是影響她最深的音樂家。她的解釋也很簡單:因為拉赫不僅是音樂家,他還是作曲家,因此對於音樂的敏感度更高,更有想法。 他對於要表達音樂的方式,完全是以作曲家的角度出發。當然,Ruth也不否認,拉赫彈別的作曲家的音樂,都會有獨特的拉氏風 :)

Ruth還說,Rachmaninoff特別強調如何編織出很長的樂句(long musical line),像是講一個完整的故事。她另一個比喻是,要想像是一個長途旅行,直達終點站,而不是中間走走停停。

Igor Stravinsky。Ruth自幼是個音樂神童,除了古典的曲子之外,她有時也要表演一些二十世紀現代的作品。有一次,她需要到歐洲彈奏Stravinsky的一首鋼琴練習曲,是她完全不熟悉的。當時從美國到歐洲要坐船渡輪,而船上只有一個酒吧有鋼琴,但需要等到每天打烊之後才能練。因此,那一段日子,Ruth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。而Stravsinsky寫的那首練習曲,對小孩子的手,又特別tricky,因此Ruth只好用異於大人的指法,硬將這首練起來。

不知Ruth的爸爸眼睛怎麼那麼尖,發現船上的旅客名單,正好有Stravinsky。因此,她爸要求Ruth一定要向Stravinsky自我介紹,並為他彈奏他的作品。害羞的Ruth鼓起了勇氣,和Stravinsky說到話,表達希望可當著Stravinsky的面為他彈他的曲子。Stravinsky一看居然是個小女生要在音樂會中彈奏他的曲子,我想心裡應該也是很好奇吧。

凌晨的時候,Stravinsky和Ruth約好在酒吧那兒,Ruth就彈起了那首練習曲。到了中間比較棘手的那段,Stravinsky看到Ruth自創的兒童版指法,不禁大笑起來。後來,Stravinsky淡淡地說:「You'll do just fine。」之類的,就離去了,想必是很滿意吧。

Jascha Heifetz。音樂家到紐約表演的時候,都住同樣的旅館。Ruth認識了年紀差不多大的小女生,後來發現是Heifetz的女兒。再加上Ruth的爸爸也是小提琴,二家人後來就熟識了起來。Ruth看常在練琴的Heifetz,問說:「Heifetz先生,你練琴好認真,曲子拉得真好。」Heifetz的回答是「It doesn't sound as good as it will be。」這種敬業的精神,Ruth一直銘記在心。

Arthur Fiedler。Boston Pops Orchestra長期的指揮家。時間要跳個十幾年。Ruth厭倦了東奔西跑開音樂會的生活,更受不了父親嚴厲的管教,十五歲就逃家了。Ruth這一段沒有交待特別清楚,但她的資料上寫說她有讀過加州柏克萊大學。畢業後,Ruth在灣區的一間女子天主教大學College of Our Lady of Mercy(已關閉)教鋼琴。Ruth說,這時她二十歲出頭,有個穩定的工作,自認為這就是她下半輩子的生活了吧。

Ruth說,她平常學生如果遲到或是無法上課,她便會利用空擋自個兒練琴。 有一天,校長和一位貴賓在聊天。那位賓客聽到音樂教室傳來的琴音,好奇地問是誰在彈琴,想要見見這位音樂老師。

Ruth這天彈的是巴哈。這位客人就問Ruth說她會彈巴哈什麼曲子,Ruth便一股腦兒將年幼時曾練過的巴哈一一道出。這時,賓客說話了:「我是暑假Carmel巴哈音樂節的director。有沒有興趣來為我們演奏?」Ruth看著校長,這位修女立刻說:「當然去呀!妳打響了知名度,我們學校可招到更多學生呢~~」

就這樣,Ruth開始慢慢走回表演之路。因為開始有知名度了,Arthur Fiedler有一年來到舊金山,指揮San Francisco Pops Orchestra暑假的音樂會,他指名要和Ruth一塊兒表演,而且相當成功。接下來的暑假,兩人再次合作,同樣大獲好評。

後來Fiedler給了Ruth一個offer:他希望她可以和他的Boston Pops一塊兒巡迴演出,當一個正式的職業音樂家。當時Ruth有了穩定的教書的工作,一時間拿不定主意,因此向同是波蘭裔的好友Arthur Rubinstein見了面,請教請教。

這次的會面也很寶。Rubinstein就跟Ruth說,妳現在還會彈什麼。Ruth就說,會彈巴哈,莫特特,貝多芬,蕭邦等。「那彈給我聽聽吧」,Rubinstein說。Ruth便一首接著一首彈下去。不知過了四,五個小時後,Ruth問:「所以咧?」

「所以什麼?」Rubinstein回問。

「所以我行不行啦…」

「妳這些曲子都彈得輕鬆自如了,還有什麼問題?」

 「但我已經有工作了呀。」

「就辭掉呀。放心啦,妳彈個三場之後就再也不想回去教書了…」

就這樣,Ruth重回表演的舞台上。

Seiji Ozawa。 1962年,Ruth和小澤征爾有幸同台。Ozawa當時是在職業正式第一次的演出(好像是頂哪一位生病還是受傷的指揮家的樣子),指揮舊金山交響樂團,並和Ruth要表演Khachaturian的鋼琴協奏曲。當時排練前Ruth問Ozawa他對Khachaturian這首曲子熟不熟的時候,Ozawa的回答是「完全沒聽過」。兩人一塊兒硬將曲子湊起來,好像觀眾反應還行~~  當然,兩位就成為了好朋友。

Alicia de Larrocha。 二人年紀相若,從小就熟識了。Ruth說,二人共通點就是手都很小,所以表演某些需要大手時的困擾,感同深受。兩人年紀大了,有一次在瑞士遇到,還約了另一位女鋼琴家Martha Argerich出來吃飯,大聊音樂,非常愉快。不過,讓二位不平的是,Argerich身材高大,手又寬,彈起大曲子,絲毫不輸男人,讓她們羨慕不已。Ruth說,Larrocha有時表演某些困難的曲子時,總得在面前畫個十字架,向天父禱告。真是個可愛的畫面。

Isaac Stern。 兩人小時參加音樂比賽時就認識了。當時兩位都得了自己樂器的第一名,頒獎的夜晚,本來大會安排要兩人合奏一首曲子。小小年紀的Ruth耍脾氣,拒絕為Stern伴奏。兩人長大當然還是成為好朋友,不過這個故事,常被Stern拿出來虧Ruth。

Vladimir Horowitz。雖然相差22歲,不過兩人惺惺相惜,一直是好友。Ruth和Horowitz的妻子Wanda也立刻打成一片。常常,Horowitz邀請一堆朋友到他們家作客時,當男人聚在一塊兒聊自己的東西時,Ruth就成了Wanda的伴,二人會以法文交談。Horowitz過逝的時候,他妻子從他身上搜出一個電話紀錄本,請一位學生照著裡面的名單一一打。Ruth是在這種情況下知道Horowitz死掉的消息。這位學生,在Ruth還是職業鋼琴家的時候,當她到紐約表演時,後台總是有個叫Murray的小男生會跟她講話。事隔多年,這位Murray打給Ruth,她依然記得。這位Murray,不是別人,就是Murray Perahia

Eugene Ormandy。本身是一位小提琴家,所以很清楚要怎麼樣製造出漂亮的絃樂音色。"Philadelphia sound"就是指費城樂團濃烈的絃樂聲音。Ruth第一次和費城合作時,她還是個小孩子。而當時,Ormandy對「音樂神童」有一定的偏見,覺得這些小孩子一定多自以為了不起。在排練貝多芬的第一鋼琴協奏曲的時候,Ormandy故意以兩倍的速度演奏。Ruth立刻被嚇到了,不過一句話也沒說地,照著瘋狂的速度彈奏。終於,撐到了cadenza的部份。這時,Ruth問:「Ormandy先生,我們表演的時候也是採這個速度嗎?」Ormandy這時笑道:「I just wanted to see if you could do it... 」,並對眼前的這個小女生從此開始刮目相看。二人也就成為了好朋友。



還有別的人物的故事,多記不得了,不過光聽她說這些,就夠津津有味了。除了這些音樂家,她還分享了她自己的東西。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三點:

(1) 她練琴時,一定從極慢的速度開始練,照著節拍器機械式的方式,確定每一個音都能彈對的狀況下,將速度加快。對於技巧和音符精準性的要求,她說:「如果練到不會有第一個錯音,那也就不會有第二個,第三個的出現」

(2) 她說,許多小時候的音樂神童,長大了之後,除了無法適應音樂會滿檔的日子,另外是隨著年紀大了,記憶力會衰退。當然,Ruth以今天的年紀,完全有資格可以這麼說。她說,小孩子學曲子是非常容易的,但如果到了三十,四十歲,沒有一套有效的記譜能力,那一定會越來越困難。而Ruth在和那麼多大師學習的過程中,自己也發展出一套有系統的記譜方式。可從這一點,再次看出她那種敬業的態度。

(3) 她一直笑稱,走音樂不會讓你在金錢上富有。不過,她說會"rich in friends, rich in culture"。她走過這些年,更確信這條路走得無怨無悔。

Ruth講完之後,立即起身為我們彈了兩首曲子。一為Haydn的F小調變奏曲,一為貝多芬的第九號奏鳴曲(E大調,作品十四之一)。Haydn那首我有錄音,但不熟。她的速度跟我的錄音差不多,偏比較慢,是我稍微不能接受的。總覺得那速度過於「浪漫」,少了一點動力。當然,傳統思維的人會覺得這首是個黑暗,沉重的。在此就說,「To each his own」吧 :)

不過,Ruth選擇了這兩首比較古典的曲子表演,可以發現她用的踏板不多,是她個人的風格。她認為,音符可以彈得乾淨均勻,是好的技巧的表現,是她相當引以為傲的。對於一些後輩要用踏板隱藏住技巧的不足,Ruth自然是看不過去的。

而且,以87的高齡,Ruth對於琴鍵有如此的控制,竟是如此驚人。(我要是六十歲的時候,還有辦法彈琴,我就偷笑了)。眼前這位大師,沒有剛猛之氣,但音強弱分明,樂句清楚呈現出來。沒有特別誇張的效果,但音樂中的轉折,應有盡有。

這天,目賭了一位傳奇人物。她代表的,除了是二十世紀中古典音樂家的工作與生活態度,也反應出大時代下的美國氣質,有一種看待世界的單純,善良,和理想(ideals)。Ruth對音樂一種打從心裡的熱愛,在古典音樂家沒像今天那麼商業化的年代裡,那種感覺更加真實。這種與音樂的溝通,是最簡樸,最自然,最根本的。

8 comments:

  1. 這篇讀起來好過癮啊!一百萬個讚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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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我沒看過她的自傳,所以看這些新鮮故事幾乎是從頭笑到尾。但說認真的,對於她對藝術的認真態度充滿敬意。

    海頓f小調變奏我的確覺得是偏陰暗。我有點好奇:你喜歡的演奏是不是一致性的偏快速?你覺得比較古典的作曲家,像海頓莫札特,演奏時是不是應該完全不帶感情?

    我看到Curtis那段時本來還以為她可能和Jorge Bolet也是同門,去查了一下年代才發現她竟然是師姐,而且兩人大概沒有同時在Curtis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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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我是喜歡偏快是沒錯。我個人的偏好,那種古典小調的音樂,不是不該帶感情,而是那種陰暗感應該符合sturm and drang的氣氛,有點激動和悲憤,而不要過於沉重,那種萬念具灰的消極感。況且,它是個double variations,一半是F大調的。

    在youtube上,Pletnev,Haebler,甚至更早期的Paderewski錄音的感覺比較對胃。我手邊的錄音是他們的兩倍之長,所以我是針對另一個極端的不能接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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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我上網看了一下,Bolet應該是師兄,是1927年進去的。
    Ruth起碼要四歲才去Curtis,也就是1929年。

    這個CD冊子也有記載一些她相關的事蹟:
    http://www.ivoryclassics.com/releases/70802/pdf/booklet.pdf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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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5. pollini has left a new comment on your post "Gathering with Ruth Slenczynska (02/05/2012) (Chin...":

    這篇很棒,一花一世界,寫出了slenczynska女士的精采人生。Deadlockcp兄洋洋灑灑寫了這麼多,想必也很耗時。不過能與活歷史打照面,勝讀許多書、勝聽許多唱片。
    讀此篇時讓我想到先前著迷於演奏家(尤其是鋼琴家)的時候,蒐集唱片、版本比較,閱讀訪談、介紹書籍的美好時光,不過還抵不上這種親身見證的可貴!看來琴緣一生這本書有空應該找來讀讀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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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6. Pollini兄,我有收到你留言的通知,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版上登不出來。我直接幫你 post 出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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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7. 謝謝!真的嘗試很多次了,每次貼完後會出現留言的文字,但離開畫面或重新整理、重新開啟後留言就消失了,還好之前先複製備分,要不然每次都要重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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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8. 值得收藏的一篇! 謝謝你花這麼多時間分享!

    ggsadventur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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